版画《小学教师》,力群1945年创作于延安。
一
孟子以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为君子之乐,无论是否成为令世人瞩目的英才,教而育之使之成才都是人间大幸。如何教而育之,先生之风至关重要。
宋代胡瑗教学严厉不失温和。学生徐积第一次拜见他退出时,忽听到“头容直”一声大喝,被吓一跳,猛然想到这是胡先生在提醒他,连忙端正肩膀,调正脖子,快步躬身退出。胡瑗后来看到徐积腊月里也穿着单薄,只吃米浆凝结的糊块,知其家境贫寒,便安排人常送些衣食予以接济。
近代李叔同曾任教浙江两级师范学堂六年,其教学温和中自生严厉。学生丰子恺回忆,李叔同“从来不骂人,学生犯了过失,他当时不说,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,和颜悦色、低声下气的开导他。”李叔同声音不高,在学生中却极有力量,许多被他开导的学生都说,“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,我真想哭出来。”
沈从文则是温和严厉判若两人。在西南联大,他经常给学生改稿、自备邮票为学生寄稿、找朋友帮学生发稿,一贯谦抑敦厚。不过,1946年,26岁的汪曾祺初到上海,生活无着,写信向沈从文哭诉,没想到,沈先生回信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,“为了一时的困难,就这样哭哭啼啼的,甚至想到要自杀,真是没出息!你手中有一支笔,怕什么!”这一骂,骂醒了汪曾祺,也骂出了一个作家汪曾祺。
教育是天底下最值得敬重的事业,教师是天底下最值得尊敬的职业。无论是以教学为终身事业的教育家胡瑗,还是生活所迫而短期任教的艺术家李叔同,或是无意中走上教席的作家沈从文,虽然禀性有别,教法互异,却又异中有同,在温和严厉、刚柔相济上似乎约定俗成,尽管其表现各有侧重。
“温而厉”语出《论语》。孔子弟子三千,有教无类。他赞赏颜回的举一反三,喜欢曾点的“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”,肯定曾参的孝悌为本,他的批评也不留情面,对子路的鲁莽直言不讳,对大白天睡觉不读书的宰予痛骂“朽木不可雕也”。对此,学生评价“子温而厉,威而不猛,恭而安”。
二
温而厉,给人的感觉是相貌平和而精神有威,神情恭敬且举止安详,既让人感到可亲,也要让人感到可敬。二者看似对立,实则统一。过分敬重则面目严肃难以接近,过于亲昵则难以立威,唯有当温则温,当厉则厉,两相结合,才能相辅相成。不偏不倚,无过无不及,正是君子之风、中庸之道的体现。教育的目的除了传授知识,更重要的是育人,而育人的根本在立德,关键在于受教者世界观、价值观和人生观的培养,这既不能强加于人,也不能大水漫灌,而需要循循善诱,循序渐进,因材施教,对执迷不悟者,也不能听之任之,在要害处一声棒喝,如醍醐灌顶,及时唤醒。
“其身正,不令而行。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”“温而厉”的背后,是其品行、才华等诸多光芒叠加的综合效应。胡瑗七次应考不中,但精通儒家经术,以布衣身份成为太子老师,其“明体达用”之学对理学之形成影响很深,他注重身体力行,即便大伏天,在讲堂上也正装端坐,严明师生之礼,其强调“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”,其教育思想和实践后来备受推崇。李叔同从教前,已是名满天下的音乐家、美术家、书法家、戏剧活动家,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,在学生眼里,“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,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,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……”上课前,总是提前进班,预先写好板书。沈从文从湘西凤凰一路走来,以“耐烦”二字砥砺自己,笔耕不辍,以小学生逐步蝶变为名作家,成为大学教师,堪称奇迹。
“温而厉”的根本,在于对学生无私的爱。古人称学生为弟子,是告知学生对老师要行父兄之礼,也是提醒老师对学生要尽父兄之爱。李叔同鼓励学生刘质平留日深造,在其学费断供并帮忙申请官费未果后,自己全力资助直至其毕业,并约法四章:其一“此款君受之,将来不必偿还”;其二,“赠款事只有吾二人知,不可与第三人谈及”;其三,“赠款期限,以君之家族不给学费时起,至毕业时止”;其四,“君须听从不佞之意见,不可违背。不佞并无他意,但愿君按部就班用功,无太过不及”。其措辞之严,关爱之深,刘质平回忆说,“先师与余,名为师生,情深父子。”
三
教育引导学生,爱是基础,更是目的。这一点,无论古今,无论学科,也无论从教时间长短,亘古不变。每一个学生都需要爱,禀赋平平甚至不足的同样需要爱,身处困境的更需要爱。用心去爱,才能发现另一颗不同的心,做深入的沟通交流,才能更全面地去理解,找到更确切的方法去解决,帮助其找到自己的位置,改进自己的不足,实现自己的目标。爱以德为根底,与德相伴相行,以爱从教,以德施教,小而言之,需要以德立学,以德立身,大而言之,需要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的胸怀气度。
以“温而厉”教育学生,往往英才辈出。胡瑗桃李满天下,其中有后来成为一代大儒的程颐,一代名相的范纯仁,也有以孝行、博学著闻的徐积。徐积由“头容直”一声大喝联想到“不独头容直,心亦要直也,自此不敢有邪心”,担任楚州州学教授时不断强调,“吾之书,大要以正治心、以直养气而已。”李叔同的学生中,也有漫画家丰子恺,画家潘天寿、李鸿梁,音乐家刘质平、吴梦非,作家曹聚仁等等。沈从文的人文情怀,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示。更值得一说的是,他们的学生很多参与办学育人,在艺术的传播、人才的培养、文化的承继之路上栉风沐雨接续前行,这是对“温而厉”的“先生之风”最好的回报,也是对孟子“君子之乐”更深远的阐释。
立德树人,惠泽长远。明灯一盏,灯灯相传。(赵建国)